蒹葭苍苍与逝水年华

不可否认我是一个怀旧的家伙。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在夜深人静或白天睡醒的时候记起过往。时光如白驹过隙、乌飞兔走,狠狠地过去了。当初那段狗尾巴草般的岁月逐渐凸现,而我始终不觉得年少莽撞就是青春,毕竟那时候还只是间或性尿床的年龄,不足以摩擦出爱情的火花。

我的年少时光自始至终都是在一所乡村中学里度过。因为我的出身就是农民阶级家庭。在乡下,那年夏天出奇地躁动不安,狗尾巴草和芦苇以及很多不知名的杂草疯长。我通常能在去学校的途中,免费欣赏广袤田野里诗人笔下所热衷的各种具象,但却切实地感受不到任何诗情画意,因为天太热了。

我常常暗自心想在某天下午能钻进一个池塘里躲在一株荷叶下乘凉,然而这却是那时最奢侈的妄想,因为我是一名好学生或者说乖学生。课免不了是要上的,乐趣却在私下里潜滋暗长,我们能够躲在教室后面玩弹珠或打扑克一中午,除非上课铃响。乒乓球总是一天不到要换个新的。小小的年纪不小的野心,那时我已准备将来称霸乒乓球坛,但常身受园丁教导,做人要谦虚,不可锋芒尽露。于是我收敛心思,盼望着哪一天能雄霸校园,然而令人沮丧的是老师说了,学海无涯,强中更有强中手。

就在我认真听课,受老师谆谆教导之际,坐在我身后的杨芳突然用脚招呼了一下我的屁股。我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没想她居然还在笑,然后就听她小声地告诉我我的裤子破了,而且还是裤裆部位。我敢肯定当时我的脸是通红的,原本我以为可以隐瞒过去,没想仍被她发现,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有传说中的火眼金睛。

裤子是打球时给撕裂的,但鉴于所有的裤子都在家里,身边无可换之裤,所以打算遮掩一下,等放学人走光了事就好办了。倒霉的是还未放学事情就漏出马脚了。没办法了,我头低着,用一种很压抑的沉重的声音狠狠威胁她,不要笑,再笑就把你牙敲掉。她果然就捂住了嘴没再笑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转过身没去理她。

杨芳家在镇上,因其父母老家在此处,有兼之生意繁忙,便让她到这所乡村中学念书。此女身材高挑,秀外慧中,笑不露齿,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,唯一的缺点是喜欢和我作对。她高出我半个头有余,所以常常占据有利地形摸着我的头说,哎,我们关系这么好,干脆你做我小弟吧。每每此时,我就用眼瞪她,然后恶狠狠地说,凭什么?我之所以用眼瞪她,而不采取其他方式,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好象根本打不过她。然后她就仰天长笑,笑的很邪乎,笑得我一头雾水,莫名其妙。最后她还是常常在公众场合大声地喊我小弟。我抬头望着她,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,暂且就让她嚣张一会,等我发育了,长壮实了就不必怕她了。

可惜的是因为是在农村,极大的可能是物质条件匮乏,从而直接导致我发育迟缓,迟迟没能实现愿望翻身做主人。于是大多数情况下,我都避免直接和她碰面。老远遇见她来了就绕道而行,以防止在兄弟们面前让我丢脸。
有一阵子,在我大肆想着怎么发明一种新的发球姿势时,她老是婆婆妈妈地阻止我,要我好好念书,将来做社会有用之人。还令人气愤地说,我管定你了,谁叫你是我小弟呢?我常常拗不过她,只好在课桌前正襟危坐,口中念念有词,心里老大不痛快。在我不痛快的时候,就意味着学习效率低下,而且还可能引发一场口舌大战,但她总有办法制住我。过程是这样的:当我还在桌前发呆的时候,她早就出去了;当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为什么给她管住时,她恰巧就回来了,并且还拿着一大包话梅。我并不是一个轻易能被俘虏的人,但问题的关键是我太喜欢话梅了。所以每次我即将发作的时候,总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偃旗息鼓了。

有时我奇怪地问她,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是不是喜欢我了?然后我就看到她一本正经地摸着我前额说,哦,难怪!发高烧!接着就很鄙夷地撇下我低头做作业。我有些纳闷并且有些不解,我和她是不是远房亲戚啊?

上个世纪末的农村地区,鲜有几个富起来的农民,所以一旦有谁家的子女上学,单靠种田是根本没指望,交了苛捐杂税,一年到头只能混个肚皮温饱。所以那时南下打工的农民很多,其中包括我的父亲。从小到大,我都没意识到我家的贫穷,这并不是因为我家不贫穷,而是我根本不必开口小家里要钱买各种零食或玩具,农民子弟不时兴那玩意。
但我有段时间确确实实感到贫穷的滋味。
我英语老是学不好,乡村中学的老师口语本来就不敢恭维,加上土话口音严重,一到英语课上大家伙就在那唧唧歪歪,谁也听不懂谁在讲些什么。惟独杨芳的发音很漂亮利落,吐词圆润,标准,但不知为何我们老是学不会她的那种发音。她就告诉我是从英语磁带上跟着学的。而我始终弄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,她说就是随身听。我稍微一打听,那个东西居然要好几百,抵得上我一学期的学费了。我当即打消了要去买随身听的念头,因为我切实地感到就算倾其所有,我身上也只有一块二毛。
令我意想不到的是,她不动声色地把随身听借给我,还有一大堆英语磁带和时下流行的一些歌曲带子。这让我惊讶万分并感动不已。问她为什么,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,把你那一口土式英语发音改过来。
我捧了那宝贝疙瘩,爱不释手。乡下人就是没见识啊,这一切都怪不得我。那时候,我整天腰里别个东西,戴个耳机,要多风光有多风光。后来发现原来英语没有听歌曲带劲,就改听流行歌曲,并且还省吃俭用地跑到镇上去买了盒小虎队的磁带。那个虚荣心膨胀得好比青蛙的肚皮,整天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人,要求我与他们实行资源共享。
只是有一天,那东西突然不灵了,怎么鼓捣都声息全无。而恰好当时是在一同学手中,我断然肯定是此人弄坏的,就问他怎么办?随身听不是我的!此人显得比我还手足无措,只是小声说,他赔不起。我心想完了,还是坦白从宽吧。然后如实跟杨芳说了,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说那些话的时候,我低着头,很小声地赔不是,就像犯错误的小孩。哪知她却很大方地笑了,说没关系,并且还摸了一下我的头说,你是我小弟嘛。在我看来,她此时的笑容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神秘莫测。

转眼斗转星移,考试就要到了,之前举行模拟考试。乡村中学的设施一般很烂,学校的试卷都是先由老师将蜡纸刻好再油印而来的,所以每次考完试全体学生的手好象是在墨池中碾过,十指乌黑。

模拟考试通常是在星期六一天全部考完。一天下来,手指在试卷上摩挲千百回,肯定避免不了乌黑一片。那次,我在她前面刚交过试卷,就看到一只乌手在我的衣服上来回磨蹭,我回头一瞅,她似乎很洋洋自得,说,手太脏了,借来用一下。我瞪着她,借什么不好,干嘛非借我的衣服来擦。她看着我的表情就一直笑不停,并且还欣赏油画似的看着我的衣服,指指点点的。我就一直不吭声,等她笑够了,问她,笑好了没有?没笑好继续!她就变得严肃起来,把手伸到我面前说,拿来!我愕然。她就一下子笑了,补充道,衣服拿来,我带回去帮你洗。
我一下蒙了,似乎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,脱下上衣递给她。她笑着接过,装在书包里回去了。那天,我只穿了一件衬衫来考试的,这就意味着,我是光着膀子回家的。
炼狱一般的考试终于完了,我长长地松了口气,却为那即将到来的两个月的暑假发愁。那天在学校里,我把想法跟她说了,她看了我半天冒出一句,干脆我们去游玩一次怎么样?
我拼命地想结束那种单调的、枯燥的、无聊的生活,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。
我带着她和她的一群朋友到了西山去玩了一趟,因为那是我是故乡,轻车熟路。那天,一大堆人玩了很久,在山里乱转,到处都有大惊小怪的声音。想必在镇上待久的人从未体味过在深山老林中游玩的滋味。那天,我们说了一大堆话,吃了一大堆零食,照了一大堆相片。我生平第一次说了一大堆话,吃了一大堆零食,照了一大堆相片。
我带着她认识了许多植物的名称,喝过了山涧中的泉水,越过了竹林和灌木丛,站在了山巅之上。然后我看着她很没创意地挥舞着双臂,大声呐喊。
等到她闹够了,折腾地筋疲力尽了,她才坐在一块大石上。她对我说,那天考完模拟,发现我的衬衫实在是奇脏无比,就想出那么一个高招,把我的衣服要了过去。我想,毕竟人家是女孩子嘛,比较害羞是自然的,尽管她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像我姐。
然后我微笑着,像一个倾听者。她在那里诉说感怀。
她说,你的故乡很美,山青水秀的,我该考虑要不要到老了在这里盖个小茅屋,颐养天年什么的。
看着她一脸憧憬的表情,我大概有些忍俊不禁了。我跟她说,山坎里人家的孩子从便被教育要好好念书,跳出农门,去外面的世界闯荡。因为窝在山旮旯里会被人认为没出息。然后她便不吱声了,似乎过了很久她才问我,那么你呢?
“我也一样,别无选择,也许这是父辈们指引给我们最好的一条路了。”我说。

狗尾巴草再次枯黄,在深秋的风中萧索着,记忆中的那次游玩也渐渐模糊,只记得后来我用一片芦苇叶编成一只蝴蝶结送给了她。而她好象很爱不释手的样子,一如曾经我对随身听的着迷。
我们互道珍重,之后再没见过面,只因为那年是中考。而多年以后的我再回首时,发现原来年华都是这样逝去的。
我至今纳闷的是她为什么喜欢摸着我的头叫我小弟,或许是因为她比我高让她有优越感?又或是那时候我思想单一,动机直白?不得而知。

“苍葭白露情何限,秋水伊人梦尚真。”所以我永远不否认我是一个怀旧的家伙,并且是彻头彻尾的那种。

 

------秋水逸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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